梁子是齐齐哈尔人,搞艺术的。他不爱逛商场,就爱捡东西。旧娃娃、破瓶子、别人扔的布条,他都往家拿。
小时候他爸老坐在灯下看邮票。一张小纸片,能讲出谁给谁寄了信,哪年哪国打仗了,谁搬家去了南洋。他觉得神奇。
他妈更绝,倒垃圾前要翻三遍。塑料袋洗了晾干,铁罐压扁叠好,连用过的纸巾都要看看还能不能擦桌子。
他后来才知道,这叫尊重东西。
所以他自己也养成了毛病。搬家时连地上一点灰都不想扫干净。他说那是生活的味道,扫了就像忘了过去。
2010年他第一次出国,飞去萨摩亚。那地方地图上都难找。飞机上坐他边上的阿姨,分了他半块炸鸡。到了机场,一群人敲鼓跳舞,拿花环往他脖子上挂。公交车上没座,司机说坐别人腿上吧,反正都是兄弟。
他在阿皮亚的菜市场喝Kava,土味很重,像泥水。但他长得像亚洲人,当地人围着他拍照,喊他明星。
待了一个多月,他让人给他纹了萨摩亚传统文身。不是机器打的,是用骨头做的小耙子一下下敲出来的。图案有章鱼吸盘,有矛头,还有代表“分享”的符号。意思是你要护着家人,守着村子。
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算半个萨摩亚人。
他也明白了,走路比看书更能懂世界。
后来他开始走陆路。不坐飞机,不赶时间。在开罗那个叫Manshiyat Naser的地方,整片城区堆满垃圾。屋顶是垃圾,巷子是垃圾,人踩着垃圾走路。
有个小女孩拉他袖子喊“Boss”,以为他是收塑料的老板。她说她爸的手被粉碎用一根铁钩吃饭。
另一个女孩蹲在塑料堆里说,她像鱼,生在这水里,游不出去,这就是命。
那天晚上他在市中心买了个带轮子的玩具鱼,想送给她。可第二天再去,那片棚屋被清了,人也没了。
他把那捆塑料和玩具鱼一起收了起来。
2017年7月,他从伦敦骑自行车回家。骑了381天,一路穿过十几个国家。
在塞尔维亚,他当了一回厨艺评委。一桌百盘鱼,吃着全一个味。他实在憋不住,说你们这鱼是不是都从一个锅里捞的。全场笑翻。
他还见了Liberland那个微型国家的总统。那人骑水上摩托带他溜多瑙河,一边开一边喊,这里没人管,你想建国也能建。
但最让他忘不掉的,是德黑兰的梅迪大爷。老头写了一封信给他,写着“Please Don't Go Down.”
讲的是两伊战争的事。有一夜大雨,两边战壕全淹了。士兵们半夜爬出来一起挖排水沟。天亮后还交换香烟,讲笑话。可到了傍晚,他们又跪在地上祈祷太阳别落山。因为太阳一落,就得重新当敌人开枪。
梁子说,最戳他的不是他们笑的样子,是跪在地上背对夕阳的影子。
从那以后他每天看日落,一看就是很久。
他开始想,这些东西能不能说出来。
真正让他想做点事的,是一本叫COLORS的杂志。在新西兰奥克兰一家小店买的。书脊上印着:a magazine about the rest of the world。
他翻完第一期就迷上了。里面讲移民,讲厕所粪便怎么变肥料,讲非洲小孩怎么用轮胎做秋千。
他和朋友小沛开始收集1991年以来的所有期。两人常挤在沙发上讨论,说这些事离我们远吗,其实不远。
回国后他不想只自己看也能听到这些故事。
于是做了个叫ChuanProject的东西,说白了就是个“博物馆商店”。不是卖贵东西,是让旧物件说话。
他柜子里摆着一堆你看不懂但有来头的东西。
比如在柏林买的加纳玩偶Deidei。那是非洲第一个工厂生产的玩具,七八十年代每个加纳孩子都有一个。原型是纪念夭折双胞胎的草编娃娃。后来加纳独立了,这娃娃就成了时代的记号。
还有车臣的库菲帽。本来是礼拜用的白布帽,战后有人加了迷彩纹。梁子认识个设计师叫Kunta,两人合作做了件衣服。Kunta说,长城和高加索的塔楼看着不一样,但都是为了守住家园,人心其实一样。
东非女人用的坎加布,能包娃能当嫁衣,上面印着话。比如“手上放金币”是劝你存钱,“母鸡带小鸡公鸡只露头”是说妈才是撑家的。
多哥的蜡染布也有意思。“自己做饭自己吃”“别信甜言蜜语的男人”,全是生活道理。
非洲人穿的轮胎鞋,是用废轮胎做的。马赛人以前穿兽皮,现在换轮胎底,一脚踩下去全是地球的伤疤。
土耳其监狱里的串珠,几块钱一串。一战时战俘编这个换面包。现在有人买回去当装饰,可梁子知道,那其实是饥饿的记忆。
还有顶帽子,绣着“Make America Gay Again”。改自特朗普那句“Make America Great Again”。是个纽约艺术家做的,专门回应反LGBTQ+的政策。
俄乌打仗那会儿,俄罗斯士兵把柴布拉什卡玩偶挂在枪上当护身符。那本来是国民吉祥物,兔子耳朵大脸蛋。乌克兰那边也不示弱,把传统莫坦卡娃娃做成军医模样,说是致敬救人的女护士。
梁子一度想把这些当商品卖。阿富汗有种战争地毯,巴基斯坦朋友帮他找绣动物,后来全变成坦克导弹。
可做地毯的人大多是文盲妇女,连“911”都织成“2007”。她们不是故意错,是听别人说就跟着学。
他看着心疼。最后没卖。
他转头去了尼泊尔。找到Gostee社区,一群人住在河床上,棚子随时会被冲走。政府教他们做包谋生。
他跟他们合作,在每个包上缝一行尼泊尔语地址。他希望有人买了包,真能顺着地址找过去,看看这些人怎么活着。
他也联系俄罗斯和乌兹别克斯坦的老手艺人。对方说,不赚钱我们不做,但你要做,我们就做。怕手艺断了。
现在他在杭州有个空间,靠着想象力学实验室和B1ock时尚店的支持。东西摆在那儿,谁都可以来看。
他还欢迎别人带自己的物件来,讲讲背后的故事。
上周我去了趟那里。碰到个杭州大妈,带来她女儿80年代的红领巾。说那会儿孩子争着当班长,为条红布能吵一架。
她讲完眼眶红了。梁子没说话,默默把红领巾放进展柜。
我认为,人活一辈子,留下的不该只是照片和证书。那些贴身用过的东西,才真正记得你是谁。
梁子说,每件物品都是人和世界的软屏障。它挡不住风雨,但能让你记住温度。
他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个活体博物馆。
我信。
我走的时候,看见角落摆着那个没送出的玩具鱼。轮子朝天,像再也没跑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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